所有的床都知道涨潮的时刻
寺山修司(1935-1983),日本诗人,评论家,导演
|寺山修司谈床|
边睡边读的趣味床头书
我在巴黎有几家特别喜欢的旅馆。
其中,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家位于克里希区的廉价旅馆,旅馆内至今还保留着亨利·米勒最爱的床。
和娼妓一起去投宿的男人,为了纪念那仅存一夜的爱,在床上刻下姓名的第一个字母,在床下塞着拷问器具,枕头下还藏着手枪。这让人联想到无赖的床。
在一个人旅行的漫漫长夜里,我躺在这张床上,看完了乔治·西默农(Georges Simenon)的梅格雷探案系列小说。
东洋的双胞胎姐妹殉死的复杂纠葛的床。
大文豪亨利·米勒和两位娼妓奋力缠绵时摇晃的床。
在这家廉价旅馆里,每张床上都有着真实的人生剧目上演。我在里边读着从旧书店里找来的有趣书籍,这种感觉真是难以言喻。
现在,我就在这样的床上翻阅名为《床》(Le lit)的画集。
by 原久路
床受月亮阴晴圆缺的支配
人生有1/3的时间都在床上度过,换句话说,到70岁为止,在床上度过的时间约有2万个小时。
“床可以说是我们生命中一些重要活动的见证人。”
休伯特·朱安(Hubert Juin)之所以会这么说,也是不难理解的。
画集《床》里网罗了从古至今,人们想象中的床的意象和所有关于床的图片、照片等,是一本关于床的百科事典。
书里有着丰富的图片,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:一部分是朱安个人的床上体验、相关的记忆和诗词;另一部分则是图片的解说和补注。
随意翻开书本,摘取部分内容:
孩提时代,床对我来说高不可及。为了爬上床,藏身于尼龙材质的毛毯里,我必须用椅子当作脚踏梯。不知道为什么,当我裹着棉被,沉入柔软的床时,我总是被蜡制面具的噩梦所侵扰。我经常睡眠不足。祖父因为担心我,每天夜里都在床边陪我,直到我入睡为止。然而,每当祖父有事不在,我就会产生一种恐怖的幻觉,怕祖父回来时会变身为戴着蜡制面具的人。
之后,朱安写道,床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,莫过于床单和毛毯。他认为,“床单和毛毯不单表现了床自身的美丽,其美感更是盖过了躺在床上的人,甚至侵害了人,让人不得不去面对。”
在床上,的确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。
小红帽掀开床单时,床上睡的是大野狼;沉睡了百年的公主翻开床单时,会跌入伦敦极为贫困的深渊;霍夫曼的沙男会用床单藏身;可怜的教会学校少女,只能用床单包住自己的身体,开始卖身为娼。
当然,床不只是爱的舞台,有时也是死亡的舞台。
朱安写道:“床受月亮阴晴圆缺的支配。”
“所有的床都知道涨潮的时刻。这是十分女性的特质。”
所有的医院里都有床。麻醉后的人躺在床上,身体的一部分就被强制施行外科手术。只是,手术后的结果有所不同,有人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;有人因在床上诞生了另一个生命而受到祝福。
看看画集《床》里的内容,就能理解“床是一个完整的人生舞台”的说法。
夫人,欢迎来到电影里的床世界!
有这样一部电影,讲两个人如果在那张床上结合,就一定会带来不幸。
我记得这部电影是在Pink影院的深夜场上映的。电影最后一个镜头——像废弃的船一样被丢在海边的床,被海浪冲洗着——令我印象深刻。这让我想起朱利恩·杜维威尔(JulienDuvivier)的《曼哈顿故事》(Tales of Manhatton)。和《曼哈顿故事》中的无尾礼服不同,两个人在故事中床上结合的前提,实在充满了戏剧性。
事实上,虽然电影中关于床的镜头经常出现,但针对床本身所做的描述却很少。
朱安列出了电影《命运》(Kismet)里的洛雷塔·杨(Loretta Young)所躺的歌剧道具似的床;电影《三周》(Three Weeks)里的艾琳·普林格尔(Aileen Pringle)和康拉德·纳吉尔(Conrad Nagel)亲热镜头中使用的像帆船一样的床。看到此处,我不由得想把《坏种》(Baby Doll)里卡罗尔·贝克(Carroll Baker)吸吮指头的床,和马塞尔·卡尔内(Marcel Carne)的《海港的玛莉》(La Marie du port)中密会用的床也加进去。
费里尼的《朱丽叶与魔鬼》(GiuliettaDegliSpiriti)中,海浪上漂浮的笼子和朱丽叶·玛西娜(GiuliettaMasina)在树上入睡的场景,也可以算是床的另一种形式。
喜剧电影里,斯坦·劳莱(Stan Laurel)与奥利弗·哈代(Oliver Hardy),一个肥胖的大男人和一个瘦弱的小男人的组合,穿着怪异的睡衣和怪异的袜子,还戴着高高的睡帽睡觉,真的很逗趣。不过,说到“床的冠军”,还是比不过拉瑟·布朗(Rasse Brown)的《卡萨诺瓦》(Casanova)系列里的卡萨诺瓦吧。
虽说路易斯·布努埃尔(Luis Bunuel)很难舍弃电影里登场的“噩梦的床”,但说到对床有异常偏执的电影导演,非鲁奇诺·维斯康蒂(Luchino Visconti)莫属了。
维斯康蒂以一位舞台演员的身份首次出演《可怕的父母》(Les Parents Terribles)时,里面就出现了关于床的场景。之后他所有的作品几乎都离不开床的主题,且所有作品里对床的处理方法都不一样。
《小美人》(Bellissima)中父亲和小孩互道“晚安”的床;《夏之岚》(The Wanton Contessa)中阿莉达·瓦莉(AlidaValli)和法利·格兰杰(Farley Granger)密会时的蕾丝边豪华床铺;《威尼斯之死》(Morte a Venezia)中娼妓卡罗尔·安德烈(Carole Andre)落寞地坐在床上,被碎花图案的毛毯和镜子遮掩的床;《豹》(Il Gattopardo)中,看起来像油彩肖像画的没落贵族克劳迪娅·卡迪纳莱(Claudia Cardinale)的床;《诅咒》(The Damned)中穆特·伯杰(Helmut Berger)和英格里德·图林(Ingrid Thulin)一边互相叫骂,一边触犯近亲禁忌的床……
光是回想这些著名的电影场景,似乎就能听见里面的对白。
说到这儿,我想到自己的第四部电影《上海异人娼馆》中首次出现床的场景,不知效果会是如何。
在空空的床上度过一生的男人,只能活在想象中
我出生后第一次使用的床是医院里毫无装饰的床。
少年时代,我对19世纪英国作家理查德·伯顿(Richard Francis Burton)版的《一千零一夜》中的故事十分向往,尤其对山鲁佐德每晚说故事给国王听时所在的阿拉伯床铺十分憧憬。可是我寄宿生活的空间实在过于狭小,就不妄想买床搬进去了。我只能把棉被和床垫卷得像煎饼一样,蜷缩着睡觉。其实在我的故乡,几乎没有家庭使用床。朱安写道:“我生长在比利时、法国和卢森堡三国边境的小镇。在这里,每年都会有拍打床垫的人来到小镇。他们会睡在镇上的仓库里,替镇上所有的床服务。”
我十分羡慕他的这些回忆。
我羡慕那些油画中的床,有时心里会想着“原来是睡在这样的地方啊!”—这正好和住在梦里的小尼莫对床抱持的幻想很相像。“睡在那么高的地方难道不会掉下来吗?”怀抱着这样的不安,并掺杂着睡在云端时的快感,这两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块儿)。
在出院后第一次睡的那张床上,我和一位有夫之妇上了床。
这是我的第一次性体验,我在床上越过死亡的边界,也在床上寻找真爱。
病人在床上
梦想着和帕耳开相遇
诗人泰奥菲尔·戈蒂耶这样唱着。
住院时的我,总是被画家波希(Hieronymus Bosch)的作品《死和守财奴》(Death and the Miser)中一个关于床上场景的噩梦所诅咒。出院后,这个梦立即演变成了感官式的性爱场景。
现在,我的人生中,床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进一步想,那些只有床的人生呢?似乎也不得不让人思索一番。
像卢米涅(Luminet)画中的“全身无力者”,床在河川上漂浮着。对于整天吃喝玩乐,然后死去的“无力者们”来说,床就成了棺木的化身。
19世纪的法国作家庞森·泰拉尤(Ponsondu Terrail)则写道:“床虽然很好,但问题是和谁睡在一起。”
事实上,“在空空的床上度过一生的男人,只能活在想象中。”
习惯每天和某个人一起入睡的男人,也是无法同时拥有想象力的。
在法国的奥弗涅有个习俗,每当一对男女要结婚时,双方都要带上各自的床。但是,睡房里只能放置一张床。于是,听老人的谏言,在月经来时把第二张床放入另一个房间,这代表着夫妇两人之间依然保有独立、自主的开端。
换句话说,夫妇关系的内化和自立的观念,从“月经来时”起,在两张床上萌芽。
美国漫画家温瑟·麦凯(Winsor McCay)于报纸连载的故事《小尼莫梦境历险》(Little Nemo in Slumberland),首刊于1905年。麦凯于1911年亲手为小尼莫制作动画。
帕耳开(Parcae),罗马神话中的一组女神,对应于希腊神话中的摩伊赖(命运三女神)。
泰奥菲尔·戈蒂耶(Theophile Gautier),法国诗人、小说家、评论家。
床是浮在空中且长着翅膀的家
床一定是放在房间里的吗?这么说来好像也并非如此。
“旅行用的床、便携型的床、水手用的折叠式帆布床、高级列车中的卧铺”,这些可携带、搬移的床,好像也不在少数。
这些床时常在不同的国家巡回。再加上睡袋、帐篷等旅行用的各种床,与其说这些是搬运身体的床,不如说是“搬运梦想”的床更为贴切。
追根溯源,移动的床从15世纪开始出现。
其中最大的床,长5米,宽3米。与现代的情爱旅馆相比,这种大小或许并不稀奇。中老年者用的床不太为人所知,据说墨洛温(Merovee)王朝、卡洛林(Caroling)王朝时期,中老年者的床是由古代罗马时代的床改良制成的。
但是,要说“欧洲出生长大的人,从小都在床上做梦”的话,也是不妥当的。
因为书中有过“一般人都在地面上铺上稻草、枯叶或羊毛,然后睡在上面”的记载。
漂浮在空中,有翅膀的家
也有人这么称呼床,对人们来说这是极为浪漫的想象。
不过,我每次看到有帘幕的床,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个神秘的性感剧场(或是舞台)。在进入布幕前仍是素颜,打开布幕后则立即变身为“台前的演员”,并在舞台上诉说着爱。床不单是个舞台,同时也是一个特别的装置。
为了限制女儿外出,父亲想到的方法是把女儿绑在床上;用稻草编制的长筒靴排列而成的床;在尸体上放满了冰块,然后盖上毛毯和枕头的“背叛的爱的床”。
到此为止吧,我的想象力也该就寝了,已经开始感到厌烦了。
本文选自寺山修司作品《幻想图书馆》
延伸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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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编辑:包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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